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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父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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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短的時間內,我便慎重的決定,不能跟趙仲秋相認,不能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困擾。現在,我只想見見我的生父是什麽樣子,能看看父親的模樣,這大抵就夠了罷。

我出神之間,一個儒雅的中年男子已經從書房裏走了出來,他的模樣與我想象中的相差無幾,上上下下一副簡單的文人打扮。

趙仲秋身著一襲灰色長衫,眼戴一副銀絲眼鏡,足蹬一雙簡樸的黑布鞋。他的黑發是利落的油頭短發,一張穩重的國字臉,濃眉大眼,有老師的嚴肅氣質,也有墨客的親和與文靜。

我從趙仲秋的三庭五眼之中,看到了幾分我的模子,不過,我的臉型與他差別太大,因此我們看起來,不算像。

我大概是承襲了莊岫玉的臉型,趙仲秋的容。

我直怔怔地望了趙仲秋很久很久,直到他帶繭的大手在我眼前揮了揮,我才醒神過來。

趙仲秋溫文爾雅地說道:“丫頭子,你看什麽?我臉上有花嗎?”

我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,眼眶裏不知怎地,熱的緊。在眼淚出來之前,我刻意地偏頭,假裝欣賞屋子裏的家具,順勢望向天花板,我有些尷尬:“沒有,我...我這人就是愛出神,趙老師別介意。”

婦人已經去書房幫趙仲秋打掃屋子了,安靜的堂屋裏只剩下我和他,他的語氣比較疑惑:“你...好像不是我的學生吧?我在學校沒見過你,你既然知道我的地址,找我應該是有什麽事,直說就可,對了,你尊姓大名?”

我迅速轉起腦筋,還算流暢地撒謊道:“我...我叫綺君,的確不是您的學生,是這樣的,我有個認識的小妹妹,是你們學校的學生,以前我窮沒有上過學,聽小妹妹說,趙先生的課講的極好,我就想...您能不能給我私下授學?學費都好說。”

趙仲秋面露恍然大悟之色,他不緊不慢地端起茶杯,一手拿起青花瓷茶蓋,一手將杯口遞到嘴邊,喝了點水,沈吟著斟酌道:“可以,只不過要雙休日才能給你上課,你也知道我尋常得去學校上課,學費的話......既然你是愛好學習的女子,我也就不多要了,按照學校裏的一半收就行。”

我連忙如哈巴狗一樣地點頭,喜滋滋的從包裏拿出錢付學費,趙仲秋收的費用極少,看的出,他的品行高風亮節,是兩袖清風之人。

我不知該如何稱呼那位婦人,不過趙仲秋親昵地喚她玉箐,可見他夫妻倆的感情宜室宜家,我腦裏一通,就喚了她一聲師母。

玉箐熱絡的挽留我吃晌午飯,我的推拒不管用,她盛情難卻,我便扭捏地留下來了。

趙仲秋打趣玉箐說,他的學生每次來求學問,都被玉箐餵成了小豬仔,一個個兒的愛找他求學,大多是為了蹭飯。

玉箐只和藹地笑道,既被稱之為師母,與母親是一樣的,母親不該疼愛孩子嗎?

我在他們之間,看到了一種愛情,是相濡以沫及共挽鹿車。

開飯的前夕,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從外頭跨門而入,他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,大約十六七歲,還在上學的年紀。他手中抱著一個臟兮兮的蹴鞠球,身上衣衫微濕,正滿頭大汗地喘氣,他興致勃勃地說剛玩過一場比賽。

他單名一個謹字,謹慎做人的謹。趙謹懂事禮貌,規矩和教養極好,他會幫玉箐做家務,會跟趙仲秋匯報今日花錢買了什麽東西。

趙謹招待我時,頗為古道熱腸,他同他母親一樣容易自來熟。

我生平以來,第一次跟父親同桌吃飯,吃飯間我一直低著頭,控制不住地掉了幾滴眼淚,起初他們沒發覺,等見我掉淚之後,都關懷備至地問我怎麽了。

我迅速擦幹凈眼角,埋頭刨飯道:“沒事兒,我...我爹媽死的早,我沒吃過母親做的飯,一時吃到師母的飯,嘗出了家的味道...就覺得幸福。”

趙仲秋憐憫地凝視我,玉箐體貼入微的給我夾菜,趙謹目露同情的與我說笑。

這一頓極簡單的家常飯,回味悠久。

我在彭城開了一家花店,只聘請了一個姑娘幫忙打理鋪子,等一切安頓下來後,我寫信給謝白,告訴了他我的地址。

我常常搬一個小椅子,坐在店鋪門口看書,有時看著看著,書本上全是我的眼淚。我清醒地拍打臉龐,難過的時候多了去,越哭越懦弱,我並不願成為一個終日以淚洗面的人,新生活會慢慢來地,大不了孤獨終老。

突然間,覺得自己蒼老了許多。我在花店裏低調的生活,就好像是一個混吃等死的老人一般。

我最開心的時候,便是星期六和星期日,因為我可以見到我的生父。我在他面前,裝成一副不識字的土包子模樣,偶爾故意寫錯字,經常故意念錯字,他完全相信我就是個文盲。

他書房累計的厚書,書櫃裏都不放下了。我上完課離去時,順手會捎幾本書回去看,這樣就不用花費多餘的錢買書了。

我和趙謹處的越來越熟,他親切的管我叫君姐。

對於他們問起我的姓氏,我都是胡謅的,就騙他們說,我姓沈。

趙仲秋的書房裏掛滿了各種丹青和書法,我那時就會在心底稱讚,我的父親是個才華橫溢的人,而且他對玉箐師母從來是噓寒問暖、照顧有加的貼心之態,所謂賢夫莫過如此。

莊岫玉有眼無珠,拋棄一個溫潤賢人,今在將軍府裏為那縹緲的富貴地位,同諸多女人爭的你死我活,她要的東西,於我來說,太過冰冷了。

而我的坎坷命運,也是她一手促起的,謝她當年生我之恩,恩過相抵,我們今生該再無瓜葛了。

我在彭城呆了半月有餘,沒有被杜若笙找到,確切的說,我不知他有沒有找過我。謝白倒是找上了門來,他這次竟是大搬家,要在窟彎鎮裏開鹽鋪子。

謝白說,咱們兄妹相依為命,我去哪兒,哪兒就是他的家。

謝白的鋪子裏有幾個夥計一起看管,他不用親自打理,按時去巡視一番即可。他不呆在自己的店鋪裏忙,反而經常跑來我的花店幫忙種花,什麽粗活兒臟活兒全搶著幹。

花店才開張,生意將就。因此空閑下來的時間諸多,我蹲在店門口種盆栽,今日小秀休假,店裏只剩下我和謝白,他從郊外推了一車濕潤的泥土來,拿著鐵楸幫我一起倒騰盆栽。

“哥,你老大不小了,早點成家立業娶媳婦吧,有了嫂嫂我還可以討紅包呢。”我弄了點蚯蚓放進泥土中,因為它可以疏松土壤,讓土壤保持健康。

謝白手裏的小鐵楸一頓,他耷拉著眼皮,悶悶道:“你要紅包管我要就是,娶媳婦...尚早,等事業大了再說。”

我瞅了瞅謝白那張俊秀的容顏,撇嘴道:“你的事業夠小資了,娶媳婦綽綽有餘,” 我稍微挪了點過去,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,“哥,我看我手下的那個小秀尤可,你們要不試試?”

謝白突然伸長了手臂,一把勒住我的脖子,以玩笑的語氣威脅道:“你是我娘,還是我妹?管的忒多!看我不勒死你!”

我吐著長長的舌頭,兩眼翻白的求饒道:“我錯了,錯了,放手!勒死人了!”

謝白老大不小,還跟我玩上了癮不肯撒手,我佯裝咬他,他來勁的逗我。

我們嘻嘻哈哈的打鬧之間,地上出現了一雙黑亮的長軍靴,靴子裏塞的長褲是熟悉的橄欖色軍褲,我和謝白擡眸一望,有些吃驚。

那男人有著軍人的肅氣,通身一如既往地莊重,他古銅色的皮膚在光芒下盡顯男人氣概,一頭短發幹凈利落,五官明亮,嘴角很平。

謝白松開了我的脖子,我搭著謝白的肩膀站起來,抖了抖腿上的泥土,我平視沈斯寧,“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??你來做什麽??”

沈斯寧掃了謝白一眼,又把視線集中在我臉上,他一開口說話像久違的老友一般,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歡迎麽?不如去茶館喝一杯茶?”

謝白拉過我的手,他搜出帕子幫我擦幹凈手上的泥土,溫聲道:“去吧,有我看著店。”

沈斯寧的目光盯在謝白和我的手上,我同謝白親近慣了,沒覺得有什麽,也沒解釋什麽。

沈斯寧隨意選了一家茶館與我敘舊,熱茶上桌,我端起來喝足了一口,重覆問道:“你來找我做什麽?我們兩個也算是無交集之人吧。”

沈斯寧將大檐帽端端正正的擺放在桌上,他的雙手交叉在一起,輕笑道:“你那日出城後,我擔心你將來有困難,所以派了人跟著你,我沈家確實欠了你一份情,你需要什麽,盡管向我開口,” 接著,他又低語一句,“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來找你。”

我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,一偏頭,看向茶館裏正繪聲繪色講故事的老先生,我漫不經心道:“沒什麽欠的,我自己做的選擇,自己過,談不上什麽欠不欠,沈少將一如既往地是個“爛”好人,喝完茶,你還是回去吧,再也不要來我這兒,免得三爺順藤摸瓜的查到我。”

沈斯寧從鼻音裏發出一聲嗯,“你的日子過得滋潤,這麽快就有了新歡,我以為你的情傷起碼得幾年才能恢覆好。”

我喝完杯裏的熱茶後,咬著茶杯口,不顧形象的用嘴玩杯子。為了不讓沈斯寧再瞎擔心我,我不置可否道:“人的路是往前,不是滯留在後,更不是倒流逆行。”

“是了。”沈斯寧輕輕拿下我嘴裏的杯子,他板著面容,態度嚴肅地說道:“哪有人像你這樣咬杯子,當心磕壞了牙和舌頭。”

我搶回杯子,提起茶壺倒水,順便幫他斟滿了茶。我把桌子上的瓜子花生橫掃一通,未曾想沈斯寧也有閑心嗑瓜子,他一直與我閑聊著,後來他改用手剝殼兒,把瓜子仁都擺放在一處。

我瞧著那堆白花花又飽滿的瓜子仁,眼熱的緊,難得能欺負一下沈家人,我像餓狼一般,直接抓起沈斯寧剝的那堆瓜子仁,胡亂的往嘴裏塞滿。

我得意挑釁的咀嚼滿口果仁,含糊不清道:“對不起,吃光了你辛苦剝的瓜子。”

“無妨,就是給你剝的。”沈斯寧臉上漾起的溫柔笑,仿若漣漪一般,越蕩越多,他稍微低頭,持續耐心地剝著瓜子或花生。

我一楞,有點憋屈,他的笑意也真是莫名。

我決定宰他一筆,於是,我握拳輕咳,舔著臉道:“你不是說欠了我麽?我改變主意了,我想去逛街、吃東西。”

沈斯寧將那顆瓜子仁擺在我面前,他毫不猶豫道:“好。”

就這樣,我滿大街的掃貨,生活用品、零嘴吃食、衣裳裙子......有什麽我買什麽,專挑貴的買,有史以來,第一次這麽闊綽的買過東西。

從前跟著杜若笙,不想多花他的票子,曉得給他省錢,都沒有痛快過。

花了沈斯寧一大把票子,他仍然面不改色,除了對上他的寶貝妹妹以外,他待旁人其實頂好,脾氣也溫和似水。

走在古樸的小鎮上,沈斯寧的那身行頭頗為引人矚目,還有好幾個俏姑娘瞅他呢,他只是目不斜視,哪兒也不亂看,偶爾側頭與我說說話。

我踩著地上的格子走路,隨意問他,“你待屬下也這麽好嗎?你跟他們笑嗎?”

他稍微偏頭,將那張正臉對著我,他沒有笑,卻讓人覺得他在笑,他和煦的臉孔宛若春日裏的柳葉,宛若仲夏裏的銀月,只叫人看了舒服。

“他們笑不起來。”

我好奇道:“為什麽?”

沈斯寧搖搖頭不語,他明明年少,卻心事重重,透著一股惆悵的氣息,許久,我才聽見他輕飄飄地說,由民而治者也,單是我而已。

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,我聽得雲裏霧裏,也沒去仔細琢磨什麽。

一路滿載而歸的回花店,沈斯寧提重物,我提輕物。

謝白見狀,上前幫忙接過我手裏的袋子,他低聲責備道:“花人那麽多錢,真是的,以後除了我,再不許花別人的錢。”

我吐舌道:“啰嗦,他是沈斯如的哥哥,自覺欠了我,這叫周瑜打黃蓋,一個願打一個願挨,關我什麽事兒。”

謝白戳了一下我的腦袋,“少貧。”

謝白對沈斯寧很客套,客套之中帶著幾分疏離,他們磕嘮了幾句,互相握手。

沈斯寧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,請求道:“我...就回省城了,但是走前,能否去車裏為我唱一首安眠歌幫催眠一下?路途遙遠,早些睡可以養精神。”

謝白輕碰我的背,他攛掇道:“去吧,花了人家的錢,權當付了歌費。”

“是是是。”

我隨著沈斯寧坐上一輛綠皮軍車,我清嗓子開唱前,沈斯寧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別唱,“等一下,我們說說話吧,這樣更容易睡著。”

他的要求真夠婆婆媽媽的,我敷衍的答應道:“嗯,你說。”

沈斯寧看著窗外,低聲問道:“喜歡一個人,是什麽感覺?為什麽你們都...讓我很不理解?唐衡是這樣,杜若笙是這樣,二妹也是這樣,還包括你。”

我深思片刻,不大確定的說道:“喜歡一個人,會喜歡看他,不管他在哪裏,一眼就能看到他,我的眼睛會變成一個錄像機,他的一舉一動,就會全部裝入錄像機裏,他微小的一切,會被無限放大,好的,不好的,都會放大,但是如果能包容他的不好,這便是愛。我對三爺的感情,並不偏執,你們可能覺得我沒那麽愛他,但是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,我的愛既濃烈又平淡,她就是我自己。”

沈斯寧一怔,他緩緩的嘆氣,看了看我,微笑道:“你還是唱歌吧。”

“嗯。”我悠悠地唱著玫瑰玫瑰我愛你,同時回憶起我和杜若笙在夜巴黎門口的初遇,時而唱的甜蜜,時而唱的落寞。

我一連唱了幾首歌,沈斯寧還是沒有睡著,他坐的端正,目視前方,他聽得認真入迷,嘴角自然的微微勾起。

唱得久了,喉嚨越發幹渴,我不禁埋怨道:“我看你今兒是睡不著了,睡不著也不能勉強,我...就走了,多謝今日的招待。”

沈斯寧一把握住我的手臂,他忽然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擁抱,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我懵然,他松手後,低低道:“小百合,再見。”

“再見。”

“若以後你想要富貴,想要地位,可以找我。”

“不了,自力更生的富貴更踏實。”

“我是說...算了,保重。”

“保重。”

我下車朝他揮手道別,那輛綠色的軍大車漸行漸遠,但車窗邊兒上始終有一只大手在輕揮,軍車變成了一個墨綠小點,消失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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